“希腊”,用她的神话,她的荷马史诗,她的人文机锋警言,把她的名字渗透到两千多年后的今天,而哲学史教程的老师总是把对希腊文明的兴趣纠集在她的突然兴起上,总是充满神秘主义感动地告诉人们:它是个谜。其实希腊文明的兴起是不是谜是历史学家的事,《希腊人》这本亚学术性的书更符合人们通常在提到希腊成就时的感觉,希腊的神话警示、哲学历程、生存追求在今天不是历史,倒更像是我们今天的当下处境。
《希腊人》尽管在开篇也叙述了希腊民族的兴起及它的国土概况,但这并不能真正破解哲学史老师所说的谜。所以,它的真正开篇是第四章“荷马”。不是我对它的兴起没有好奇心,实在是从“荷马”一章开始它才激荡人心。因为希腊的问题还没有成为历史,它的当下感使人对那些时间的标尺、地域的形成、语言的来源没有太多的耐心,就像人饿的时候看见面包不会引发起农学家般的兴趣。
荷马的《奥德赛》开头就有宙斯的话:人类注定要遭受苦难,但由于他们的愚蠢,他们给自己带来的苦难远远超出了命运所赋予他们的。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人的定数,但这总让人的联想产生。
看看希腊人吧,他们如此热爱生活,最后却由于这种热爱而放弃生活,比如第欧根尼的生活:他们如此信赖理性,最后却由于这种信赖而怀疑一切。
苏格拉底在希腊文明及哲学史上的光辉无可怀疑,他的“未经审视的人生是没有价值的人生”一句话曾经是我学习思考的开始,也是对自己担起对自己责任的启蒙。他卓越的人格几乎是卓越的代名词,但是,他的对生活方方面面无微不至的理性审视的结果是使他自己和追随者或更多的人发现:传统道德体系在逻辑上没有基础,所有关于道德、理智的定义都是靠不住的。灾难性的后果是传统信仰被摧毁了,而没有取而代之的精神之柱。于是,曾经在荷马史诗中表现出的对理性、对普遍性、必然性的追求,在雅典人、斯巴达人那里对卓越生活的执着,渐渐动摇。雕塑作品、诗歌再不试图表现普遍主题,而趋于内省,戏剧也开始关心饮食起居,拿悍妇和江湖郎中开玩笑。到了城邦衰落时,一切都变了,已经无人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聪明人颠来倒去地折腾每一件事,老实人总感到自己无所适从。对许多人来说,传统的判断失效了,一切无所谓好与坏,魔鬼因此退出了我们的生活,邪恶不再存在。人类的缺陷呢?那是体制造成的,是环境的产物。
这时苏格拉底来抱怨民主制愚蠢,抱怨人们在砌墙造船之类的小事上知道请教专家,而处理人的精神的大事情却任何人都可发言,已经晚了。判他死刑的人怪罪他的正是他对“准则”的持续怀疑追问,造成了城邦的灾难。所以《希腊人》的作者说,苏格拉底的死是黑格尔式的悲剧。
当然不能把希腊城邦的衰落归罪于苏拉格底,就像希腊文明的卓越不是一人所为,它实在是希腊的精神整体模式。
他们追求知识、崇尚理性,关怀人性,试图达到本质。而理性的难题是:你怎么才能知道你找到的“本质”正是你所要找的。柏拉图的方案是“回忆”,亚里士多德的方案是用形而上的体系来描述,结果离经验越来越远。
对本质的理性执着之后,怀疑论就不可避免了。怀疑论也使用理性,而不论什么所谓的本质很难经得住理性的追问,甚至一块糖的本质是不是甜的我们也不可能知道,只能说“我觉得它是甜的。”而这又只是一种意见,它不符合理性的知识原则,知识的基本原则不允许依靠意见,只相信知识。那希腊人就只好开始了一种无信念的个人主义的生活。这时似乎应该让我们教希腊人高唱:“跟着感觉走,紧拉着梦的手……”